栾-栀

If there's a devil I sold my soul

 

【楚苏】海棠媚月

 

 

-1

楚云秀垂着脑袋,沾满鲜血的发丝黏在她瘦削的脸颊上,被镣铐固定的手腕早已磨出深褐色的血痕。
白衬衣上的扣子掉了一颗,正露出她坠在颈子上的项链,珍珠被微弱的阳光折出漂亮的光泽,是污秽狼藉之间唯一的光洁。

密闭压抑的狭小空间,麻雀停在那一方光亮前,只在地上投下一个干瘪的影子。

这年头,连人都吃不饱,更何况是它们。


军靴的清脆声响贴着地面逐渐靠近,楚云秀跳动的右眼皮是这副躯壳唯一饱含活力的部分。
女军官整洁的中山装一尘不染,手里四平八稳地握着绣青天白日的军帽。
她脸上依旧是惹人欢喜的微笑,眼底纯净得看不到一丝伪装。


苏沐橙曾经就是那么闯进她的生命里的。

鲜活的,明亮的,带着花季少女的馨香和淡淡的消毒水气息。


还有不可预知的危险。


她开口,玫瑰色的双唇间滚动出的是她们之间最温柔的那两个字。


“秀秀”


不是楚云秀,云秀姐,甚至不是云秀。

偏偏是最亲昵,也最灼心蚀骨的两个字。

跟她腰间别起的冰冷枪管的差别,不亚于刺眼白昼和幽深孤夜。

 

 

 

 

 

-2

少女歪着头,散在洗得褪色的床铺上的明黄长裙惹人注目。苹果在她手中缓缓脱胎换骨,褪去鲜艳外皮只留下浅色果肉。

窗外枪声和惊呼突起,震得过于纤细的五指一抖,长长的果皮不小心断成了两截儿。她抬头张望着被枪声惊起的成群鸟雀,再若无其事地转头放下光洁的果实。


劈成小块的果肉安安静静躺在玻璃碗里,女孩正用毛巾替躺在床上的男人擦拭双手。
男人看起来伤的很重,大大小小的包扎裹了一身,躺了快一周依旧没有分毫要醒的迹象。楚云秀听实习的小护士说,光是他腰腹之间的伤口就用掉了大半瓶止血剂。


苏沐秋。

那个男人的名字叫苏沐秋。
据说是倒卖军火的小贩,最后一次被人设了圈套抓个正着,因着受了一身的伤。

除过天天守在病床边的女孩,偶尔有个男人来看他,是个穿着笔挺军装的人。那人每次来总是提着水果和保温壶,偶尔给女孩带着糕点,却也是被她留着等男人醒来。


沐橙。

楚云秀听到过那位军官这么叫女孩。

应该是受伤男人的妹妹,看年纪应该还是个学生。楚云秀见过她坐在男人床边的板凳上,手里拿着卷国文书,嘴里轻声念着。



“云秀姐——”


苏沐橙拖长的嗓音又软又甜,她刚刚拆开男军官送来的红绫酥,挨个分给病房里的人,现在递到了离哥哥床铺最远的楚云秀面前。
浅粉色的酥皮散发着油香,香气氤氲在苏沐橙晶亮的眸前。

“很好吃的!”



苏沐橙是容易跟人亲近起来的性子,对跟苏沐秋同病房的人都亲亲热热的。哥哥受伤后她软磨硬泡老师请了假在医院天天守着,只有偶尔必须回学堂的时候才会离开。
楚云秀有次恰巧碰到她在护士站打电话,不出十分钟,穿军装的男人就出现在了病房里。

楚云秀见过那个男人,据说是军统高层,姓叶名秋。家世显赫,父亲是前北平站站长,孪生弟弟是商业大鳄。


苏沐橙的小话匣子在楚云秀面前一开就停不下来,楚云秀年纪与苏沐秋相仿,又是家里独女,对着这么个小姑娘喜欢的不得了。

只是她从没想过,蜷缩起灰白色墙皮的病原体隔离区之间,唯一鲜艳明亮的,竟是难以挣脱的牢笼。


那片沼泽,她一脚陷入,她在劫难逃。

 

 

 

 

 

-3

苏沐秋还是没能撑过那个春天。

楚云秀想不到任何好法子堵住女孩儿连串打在裙摆上的泪花。
男军官帮着操办了所有后事,收到加急电报不得不离开时苏沐橙细细的啜泣声仍是一刻不停地拍打着楚云秀的肩头。

午后医院的走廊是安静的,泛红的眼眶和为安抚而交叠的双手,在缓慢转动的时间齿轮之间刻下永恒印迹。


办好出院手续的楚云秀走到女孩面前,分开的五指缓缓在她眼前晃着,穿过指缝间隙的耀眼春光在日益消瘦的脸颊上忽明忽暗。


“沐橙,我们回家。”



于是衣橱里的黑白灰之间开始冒出跳跃的色彩。楚云秀每天早上出门前都会留下简单的早饭,她尽可能地多抽出时间陪苏沐橙,有时去新开的剧院看戏,有时带着奶油蛋糕回家。

苏沐橙不想再回学堂念书,楚云秀顺着,苏沐橙想去找叶秋,楚云秀上班前巴巴儿地送去,苏沐橙说要吃西湖醋鱼,楚云秀摸了摸苦苦支撑两人的干瘪口袋,咬咬牙就要带她去饭店。


“云秀姐,我会做的。”


苏沐橙咬着下唇笑,她拉住楚云秀的手坐在床边,从苦海脱离出的眼底是暖洋洋的笑意。
带着初夏温度的风顺着没关严的窗缝溜了进来,楚云秀只觉得白衬衣已经把肩颈蒙出了一层薄汗。

 

她略显迟钝地意识到,苏沐橙已经住进这个家很久了。

 

 

“云秀姐什么都会答应我吗?”

 

 

苏沐橙挑着鱼刺,动作干脆利索,睫毛被头顶灯光投下细密的阴影落在脸上。

楚云秀扒拉白饭的动作也没有分毫停歇,嗓眼咕噜出一声肯定的答复。

 

“那我以后可以不把你当姐姐吗?”

 

抛回的是一个带着疑问的尾音。

那不当姐姐当什么?楚云秀不太明白苏沐橙的意思。

 

 

“当情人。”

 

 

苏沐橙把剔干净的白嫩鱼肉夹进对面的干净瓷盘,回答了楚云秀写在脸上的疑问。

 

过于直白和强烈又带着坚定的三个字咚的一声砸在了楚云秀头上,她被刚吞下的上海青噎个正着。

冲突毫不生硬地出现在苏沐橙的身上,一如初见。

 

 

 

 

 

-4

 

楚云秀忘记自己是怎么稀里糊涂跟女孩在一起的,她只记得少女馨香缠住自己,像是灵魂被束上温柔的无形枷锁。

她们在蒙蒙亮的清晨交换昨夜的梦境,两个人挤在狭窄的厨房一起做饭,小锅里沸腾的白色液体溢出奶腥味。

 

 

苏沐橙在银行旁的咖啡厅找了份服务生的工作。

 

她生的漂亮又学过些外文,跟来的外国客人能说上两句话,也能比旁人多挣些小费。

傍晚换班的时候,她拎着自己的小皮包钻进花店,给楚云秀挑一支精神的玫瑰花。

 

 

苏沐橙喜欢花,下了班天天往花店跑,后来干脆辞掉咖啡厅的工作去帮着修剪花枝。

 

花店的老板是个留洋回来的小姐,店里的黑胶唱片一刻不停地转着。巴赫和海顿轮番着上早晚班,苏沐橙就翘着脚倚着吧台剪那些挡住娇艳欲滴的绿叶。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

 

偶尔也可以有条件来一场西式浪漫,苏沐橙对着整块牛排无从下手时,面前递来的是已经整齐切好的嫩块。

 

楚云秀是完全合格的恋人。

 

枫糖似的灯光滴在奶油色的餐巾上,低度数的果酒带来的是微醺的气氛和殷红脸颊。

酒香在口腔里缠绕,双唇微启,旖旎就挥洒一地。

 

 

战乱之间,所有人都应该明白,短暂的平和与安稳,只不过是无尽黑夜来临之际的假象。

而如今,天色渐暗,大片的赤色云朵浮动着,黄昏悄然而至,夜幕即将降临。

 

 

 

 

 

-5

 

除过新年,最重要的日子变成了苏沐橙的生日。

 

前两日叶秋去了趟英国出公差,回上海后就把苏沐橙接回叶家小住,说是带回来不少稀奇玩意儿,去挑了给她做生日礼物。小姑娘欢喜地不得了,带着换洗衣裳就被小轿车从弄堂拉了走。

 

楚云秀也终于能放下所有心理负担投身工作。

被银行职员掩盖的,是地下工作者的保密身份。

 

 

国共合作破裂,军统近期针对地下党要员的暗杀行动正紧锣密鼓。

多亏了苏沐橙,她旁敲侧击着知道了叶秋很多秘密。她知道自己不应当利用恋人的情感,也只能保证将来的针锋相对从最大程度上避开她的小姑娘。

 

金属按钮嗒嗒作响,电报机传来了新的信息,楚云秀起身取下书桌第二层暗格里装着的罗生门。

芥川龙之介是她敬仰的作家,她也向来把国与国之间的战争和对文学的杰出贡献分的清楚。

 

书页在指尖不断翻动,顺着文字滑动的指甲因为紧张磨出生脆声响。

米黄色的纸张上,留下的是洇墨的钢笔痕迹。

 

 

“身份疑暴露,速离上海。”

 

 

窗外寒风飒飒,深夜的上海褪下灯红酒绿,露出陌生又疏离的原形。

楚云秀想起离开苏州,奔入大城市的怀抱。国难当头,没有人有理由为了一己性命置国家存亡于不顾,况且是军校毕业的学生。

 

 

同期的旧友不乏成绩卓越的,在上海扎住根或是同级借调进了乱世的中心。

她从苏州一路赶去上海,拎着藤编的箱子在人声鼎沸的火车站穿梭,直至被自己姓名的呼喊声撞个正着,瞧见了月台不远处站着的男人。

 

 

张新杰从毕业就落在了上海滩这片地,楚云秀想着同窗的素色长衫和规规矩矩的金丝边框眼镜,又想了想唱片袋上围着狐裘小袄的女歌星,阖着唇偷乐。

她想起自己一毕业就被母亲的谎话拽回苏州,无论如何不放她出门去,念叨着女孩子家不应该去耍枪弄剑,安安稳稳才是正道。

 

 

逃出家门,只因外敌入侵,实难坐视不理。

 

起初她跟着张新杰和军校的前辈们一并工作,可两党合作破裂,她不得已要潜伏,用银行职员的身份隐藏自己。

一次刺杀行动里她被敌手暗伤,虽然被接应也没什么生命危险,鲜血淋漓的腹伤还是把她困在医院动弹不得。

 

 

修养许久,没成想在被消毒水泡得发白的医院里遇上了叶秋和苏沐橙。

 

而对于苏沐橙,是爱里掺杂着利用,还是爱为利用而生。

这个谜底她解不出来。

 

 

“撒谎是人之本性,在大多数时间里我们甚至都不能对自己诚实。”

 

倒扣在桌上的罗生门被翻了开,谜底正式揭开之前,她不确定这一切究竟是谎还是实。

 

 

 

 

 

-6

 

楚云秀看着面前电话线传来的地点,她两只钩着手里的盒子,依旧没有想清楚这次生日宴过后该何去何从。

饭店的装潢过分奢华,迎宾小姐含着笑问她是不是楚小姐,得到肯定回应随即带她去了二楼的小包厢。

 

开门时苏沐橙正盯着一桌子菜,嘴里不知道在念叨着什么,她听见声音抬头速度之快让楚云秀心里兀得一惊。

 

 

“秀秀!你今天怎么这么慢呀!”

苏沐橙穿着条青金石蓝的小洋装,裙摆绣着点点繁星,一看就是叶秋从国外带回来的高级货。

楚云秀放下手里的盒子坐在她的小姑娘旁边,头顶的水晶灯漏出细碎的彩色光亮,软软地贴着莹白的骨瓷小碟。

 

 

“生日快乐沐橙。”

 

坠着珍珠的项链躺在月白绸面上,苏沐橙惊喜地张大了双眼,目光转而放在了楚云秀颈间。

那是一条一模一样的项链。

 

 

“虽说只是普通的淡水珍珠,我却一直也喜欢得紧。”

 

楚云秀拨开苏沐橙散在肩头的长发,把礼物系在了她的脖颈上。原本就优越的曲线展露无疑,肤色也被光泽衬得愈发白皙。

 

苏沐橙对着包厢里带玻璃面的柜子照来照去,转身把楚云秀扑了个满怀,鼻息正喷在楚云秀的耳根,像吹皱锦溪湖水的春风,又暖又绵。

 

她已经不再是那个比楚云秀还低半头的小姑娘,蹿起个儿来跟春天的嫩笋尖儿似的,如今已经长得跟楚云秀一般高了。

苏沐橙的膝盖以前总是疼,比旁人的生长痛严重得多,疼起来就是整宿睡不好觉。楚云秀每天晚饭都煮一小碗热牛奶,看着她喝得一滴不剩才罢休。

 

 

只是后来膝盖都不疼了,牛奶却还是一直煮了下去。

 

 

送完礼物,还是吃饭要紧。

苏沐橙点了一桌子两个人爱吃的,掩着嘴小声说账单是挂在叶秋名下的,不用楚云秀掏钱,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用顾及。

 

勾金边的小勺一下下舀着碗里盛好的莲子百合汤,苏沐橙盯着楚云秀目不转睛,她嘴里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到底在说些什么,只是脸上的笑一直没消失。

直到她倒下,饭桌旁的恋人惊慌失措的呼声惊起,她的瞳孔直直对着吊顶的水晶灯,装着橙汁的玻璃杯碎在脚边。

 

 

她抓紧楚云秀的衬衣袖口,对着她的耳边说。

 

 

 

我爱你。

 

 

 

 

 

-7

 

破门而入的女服务生抓住楚云秀的手腕就从包厢的侧门逃跑,她顾不上跟楚云秀解释,只说是苏沐橙的人,心里也只有苏沐橙交代过的种种。

 

只要把楚云秀带去码头,就会有她们的人去接应。

 

柳非紧张得小腿发颤,她一直守在包厢外等信号,听到苏沐橙倒下的声音时抽出藏在制服裙下的匕首干脆利落划断了来监视任务杀手的喉管。

血喷在她从袖口露出的小块肌肤上,她被吓得像受惊的蝴蝶,紧张忽闪着自己的睫毛吞了口口水。

 

 

楚云秀被拖着跑了三条巷子才回过神,她的手腕被突然出现的姑娘扯得生疼。

她一把甩开那冲着月亮方向狂奔的女孩,嗓子间还带着颤音地问她究竟发生了什么。

 

 

月色下短暂的死寂屏气敛息着,最终在催促下土崩瓦解。

于是隐藏的事实扑面而来。

 

 

比如,苏沐橙是军统的人,苏沐秋被转进同病房是刻意为之,楚云秀家和叶公馆的电话线都被监听。

 

再比如,上级识破苏沐橙动了真心,要她亲手把楚云秀带回去。

 

 

“她不动手上级会派别人来杀你,沐沐姐想不到好法子,只能用自己换你……”

“这个法子能让你逃走,也不会让她丢了性命。”

 

 

“这可是唯一的法子了……”

 

 

柳非抽抽搭搭哭着,她穿的制服上还沾着血渍,袖子抹掉眼泪却在脸颊上留下浅淡胭脂般的红色印记。

 

楚云秀想起苏沐橙有次回家时脸色苍白,问她怎么回事得到的答案是生理期。
她回想的清楚,苏沐橙发间缠着浓郁的,分明是专属于狐尾百合的气息。


过敏不是可以拿来开玩笑的事情,苏沐橙这么做全为保全自己。
楚云秀想起苏沐橙原本就不太好的身子骨,满脑子只剩下她倒下时眼底碎的百色光亮和周身氤氲的水果香气。


迎面走来一个披着月光的人,军绿披风围着一如初见的笔挺军装,他摘下军帽颔首对楚云秀示意,一个眼神就让柳非明明白白地退了场。


“我只要她安全。”


楚云秀听见自己不真切的声音,抬眼朦胧一片只虚着能看清面前有个深色人影。
谜底在意料之外的状况下揭晓,她无暇再多思多虑,一心惦记她的小姑娘,嗓眼被泪噎得发涨,挤出这句话就已经用掉了她所有气力。


“你带我走吧,我不能让她替我冒这种险。”
“皮肉之苦我也受得。”


合拢的双腕在月色下白得像象牙塔的顶尖,楚云秀蜷着十指,她听见泪珠浸入土地的声响,竟尖锐地像碎在苏沐橙脚边的玻璃杯。


苏沐橙值得继续活下去,她还只是个亭亭少女,只要有叶秋的庇护一定能平安地看到和平的朝阳。
自己身份已经暴露,楚云秀情愿抓紧一线希望拼死一搏。


她掏出暗兜里的精细做工,空镂雕花的铜钥匙落在叶秋手心。


“想对她说的话都在我书柜左边第二层的上锁抽屉里了。”

“以后还要麻烦你,护她安稳。”


她大步阔首,头也不回地走向虚无地狱入口。
她原本希望自己的墓志铭能是一生无憾,而今看来乱坟岗才是唯一归宿。



这世上,走一遭,足矣。
光明留给我最亲爱的人们,请替我好好看看我们的大好山河,把它们复刻进对我的回忆。

 





-8


电话铃响了起来,楚云秀从梦境中挣脱,泪痕尚未凝固,她摘下真丝眼罩,听筒里传来的是苏沐橙清亮欢快的声调。

初见之时楚云秀就明白的是,她最擅长隐藏自己。这是好事,能保护她看到每一个明天的曙光。


“我在翠禧楼等你,我的生日礼物可别忘了。”
“秀秀——不许迟到!”


念及梦境,楚云秀别过头望向窗外,楼下的合欢开的正盛,红红粉粉的簇在一起随着清风摇曳。

她们是战火纷飞之间处变不惊的娇嫩灵魂。



今天是十里艳阳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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